我叫胡君荣。他们管我叫“庸医”,说我没什么本事,寻常缺点也治欠好。若说有什么能为,顶多便是没医死过人命算了。我只笑笑不言语。这世风,能苟活于世就现已不简单,哪里管得住他人的嘴呢。
我只一个喜好,便是喝酒。自打前年我那老婆死了之后,再无一人管我,我得了钱便打酒,家里家贫壁立,不蔽风日,箪瓢屡空也是常事。我嗜酒,是我怕梦里那张脸,只要喝醉了,我才干忘掉那张脸。
说起来,我早年也算是“风光一时”。仗着祖上行医的好脉搏,也曾差点混入太医院。其时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当属那个王济仁。他是六品供奉,官职虽然不高,那也是三天两头收支侯门王府,我只能无可怎么办,自惭形秽。
我想在太医院打杂都进不去。冷眼看着王济仁,心里也眼热得很。怎么办医术平平,我也有自知之明,不过赖着祖上的名儿,开个小小医馆,混口饭吃。
侯门王府我却是也才智过一番。第一次去那贾府是被请去给一位小爷的丫鬟治病。初初并不知晓,只见是三个老嬷嬷领了我进屋,那绣房真真华美耀目,只见暖阁撒下大红绣幔子,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来。只见这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得通红的痕迹,我急速回过头来不看。
一个老嬷嬷便拿手帕掩了,我便诊了一回脉,动身到外间,对老嬷嬷说:“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来时气欠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尔沾带了些,吃两剂药分散分散就好了。”说着,又跟着婆子们出去。
我见那园里景致真实美丽,像是侯门千金们的居住地,可说来又怪,并不见一个姑娘,连个丫鬟都不曾见。一时出了园门,我还疑惑。在守园的小厮的班房坐了,我便开了药方,无外乎是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怕药效不可,我又加了枳实,麻黄。
正忖度着,老嬷嬷道:“你老且别去,咱们小爷烦琐,恐怕还有话说。”我吃了一惊,忙道:“刚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相同,又是放下幔子来的,怎么是位爷呢?"老嬷嬷悄然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厮们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大夫来了,真不知咱们家的事。那屋子是咱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却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简单就进去了?"说着,拿了药方进去。
我不由忍俊不禁。是了,富有人家的丫鬟都如此娇贵,这世风!
等了一会子,一个老婆子出来,笑吟吟递与我一块银子。我一看,是一两怕还要多些。忙问道:“小爷可还有要问的?”婆子抿嘴笑道:“没了。你老且去罢。”我不知她笑的是什么,揣了银子也便走了。后来传闻,那小爷嫌我药量下得猛了,竟没用我的方剂,从头请了那王济仁上门,另开了方剂治疗。唉,真是败兴。好在没白去,却是赚了那一两多银子呢。这样一想,我就又无所谓了。
没想到的是,我再一次进贾府治病,却不比上一次,着实把我吓坏了。我至今记住,那日一个小厮容貌的来请我去给贾府少奶奶治病。我想那年我给一个丫鬟治病还出了丑的,便有点踌躇。小厮刺我道:“胡老爷的祖先当年比那王济仁王太医的叔祖还要知名哩,怎得到了你老这儿,叫也不敢去了呢?”
我赔笑不及,心说,一个丫鬟的伤寒都没看好,这下万一把个千尊万贵的少奶奶看坏了,你贾府还不要了我的命?所以心下便不欲去。小厮却是自顾自地说道:“你老不必怕,只管跟我走,好儿多着呢。”
万般无奈,我只好跟了他去。路上我心中,虽然敁敠着,我医术平平,医欠好人便开些吃不死人的温补进益的方剂便是,看他们能拿我怎样?又不是我上赶着着要来的!一路想着便到了贾府的东府里。
谁知,我竟没有看到什么患者,只要一个叫做旺儿的家仆将我逼入一间房内,那里黑洞洞,阴沉沉的。我屏气凝气,不敢动弹。旺儿望着我,半响,皮笑肉不笑地说:“胡大夫啊胡大夫,今儿就靠你了。”我吓得不敢作声,心说,这是打从哪里说起的。
他持续笑道:“咱们贵寓有位姨奶奶病了,咱们奶奶特特别将你请来治上一治。这个病,只怕你老一治就好了呢。”我赔笑道:“小子不才,医术平凡,还请奶奶另请高明。”旺儿冷笑两声,目露凶光:“这个病,你看也得看,不看还得看。药方都给你开好了,不过是借着你的嘴说一遍,你看你这医术本来就堪忧,如此是不是帮了你个大忙?”说着递过来一张药方。
我颤颤巍巍接过来一看,方剂是尽是红花、麝香等,且药量极大。乍一看竟都是落胎的猛药。啊,我瞬间理解了,这是贾府的少奶奶要借刀杀人啊!自来大户人家争宠的事没少传闻,子嗣向来是女人们争来争去的本钱。“莫不是位姨奶奶有孕了,少奶奶容不下?”一身盗汗出来,我倒康复了常态,反诘旺儿。
旺儿听了一愣,随即冲我微微一笑:“胡大夫是聪明人。”我虽不才,可也的确没做过这样的缺德事儿,心中直打鼓。但是眼前这姿势,怕是进退两难了。谁不知道贾府有通天的本事?那年一个石白痴由于几把破扇子下了大牢,还不是由于开罪了贾家的原因?我家小虽在家园,可都靠我一人养活呢。
旺儿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递给我,我情不自禁地接过来,那应该是三百两。所以我默默地点了头,旺儿悄然笑道:“快进去治病吧。你的差事了了,我的差事才干了啊。”我所以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心境进入了闺阁。那位年青令郎人称“琏二爷”的,看上去满面焦虑,全程形影不离。
我无法,只得先诊脉。这一诊,可不便是胎气吗?我胡君荣再不济,也分得清楚啊。但是我哪敢说,只得搪塞道:“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 贾琏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可,又常作呕酸,恐是胎气。”我听了,复又命老婆子们请出手来再看看。装腔作势诊了半日,只一味拖延时间,说道:“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来由肝木所造成的。医师要斗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露,医师观观气色,方敢下药。”
那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篷掀起一缝,里边的人显露脸来。我一见,灵魂如飞上九霄,通身麻痹,一窍不通。天啦,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我胡君荣活了几十岁,便是做梦都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人儿!那眉眼脸庞,那气质风情,只消一眼,便让人信了古人在《陌上桑》中的描画。眼前这人儿,莫不是那“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的秦罗敷吗?
我的心突突地跳个不断,眼前这女子,清楚是有孕四月余,现在我却要将这样美貌的女子置之于死地——这个月份若强堕胎下来,对母体的损害是极大的。旺儿给我那副药方清楚是猛药中的猛药啊。
但是我又能怎样?且不说那沉甸甸的三百两我现已收了,即便是我不收,他们为着这个隐秘,断不愿容易放过我。我要养家糊口,要苟活于世,我没有石白痴的呆气,我得活着。一时掩了帐篷,贾琏就陪我出来,问是怎么。我强作镇定道:“不是胎气,仅仅迂血凝聚。现在只以下迂血通经脉要紧。”所以凭着回忆,将从前那个方剂一写,作辞而去。
我跌跌撞撞回到医馆,慌张着拾掇,准备跑路。我估摸着,那样的虎狼药下去,不过深夜便会发生。到时分打下胎来,母体受损,必定不省人事。现在不跑,更待何时?这豪门贵府里,天天可都是什么营生呢?传闻那个姨奶奶也是许过人家的,贪恋着贾府有钱,给少爷做了二房。岂料大奶奶容不下,各样搓磨,现在有孕好几个月才敢告知少爷,但是少爷千算万算不过大奶奶,他这一着人请大夫,奶奶那里便准备下了套子。连我,也是这骗局中的一个棋子儿算了。
我现现在没当地去,只得离了京城,跑得越远越好罢。说到底,人活一世,命最重要。丢了小命,一切都白扯。所以我在天蒙蒙亮的时分就出了城,一路往南去了。我知道,跑了我一个,还有跑不掉的呢。那上门请我来的小厮,怕是得挨顿狠打,不过伤不了性命。那旺儿,是少奶奶的传话筒,必定是少奶奶素日里来的亲信,他两个狼狈为奸定不是一日两日了。我拿了银子,失了地点,也是合该我倒运的事儿。诉苦不得,只得认了。
然后我便在一个小小县城里摆个小摊治病,安顿下来,卖些膏药度日。第二年,我将一家老小都接过来养活。又过了一年,送了老母亲的终,儿子已自立门户,我没有医术传给他,他亦是志不在此。
上一年,我那老妻也死了,我仍然摆着摊子治病卖膏药。街上的人也都逐渐熟稔起来,他们日日打我的药摊通过,也经常恶作剧叫我“庸医”,我自是不恼。能活命于这世间现已不错了,仅仅那张脸经常在我睡梦中呈现,向我索命吗?又不像。唉,我这一生,也算是伤及无辜,做过了伤天害理之事,这一点哪怕有一日到了阎罗殿前,我也无法不认。但是有什么法子呢?
我就喝酒。那王济仁,传闻在我二进贾府时就去军前效能了,为的是回来讨封荫。现在,怕是越发混得开了吧?人比人得死,我比不得他,我也就白想想算了。
作者:杜若,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