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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刘思洁
那三天，明德“失掉了”她的眼睛。
前夫攥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往墙上“咣咣”撞。从医院的床上醒来，明德张开双眼，发现亮光消失了。前夫把她领回出租屋，门被反锁。失明被幽禁的三天犹如置身冰窖，是四年婚姻日子的一个剪影。
由于颅脑先天残缺，明德的右半身有肢体妨碍，活动不方便，走起路来，双腿一上一下，像是踩着架子鼓下的踩镲。和健全人不大相同的，还有她的眼睛，天然生成的弱视，出世后视力只要0.3。
2011年7月6日，她嫁给了一个健全人老公，脱离爸爸妈妈家，搬到老公租下的出租屋，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场长达四年不间断的家暴。2014年7月15日，海淀区人民法院判明德与前夫离婚，并以成心损伤罪判处明德前夫有期徒刑15年。
在残障和女人这两层弱势身份之下，残障女人会遭遭到更多的性别暴力，处于多重弱势的位置。依据首份《国际残疾陈述》，残障者占人口的15%，女人人口中残障发作率为19%，低收入和中等收入的国家中65%-70%的残障妇女日子在乡村。残障妇女遭受暴力的危险不只高于残障男性，也高于一般妇女，而她们得到救助、作为证人、追查加害人的时机则较低。
被作为宣泄和生育的东西
今夏的北京一向下雨，明德的左小腿例行地疼了起来。左小腿的伤痛是她被前夫在2011年踹骨折后留下的后遗症；一条蜈蚣疤痕藏在明德的颈椎处，被碎发和衣服盖着，那是2013年颈椎被前夫打骨折后留下的印记。手机上播映的法制节目视频，也看不清了，她习气性把手机凑在耳边听着声响，目光空泛。
更多的家暴痕迹则埋得更深：癫痫，脑梗，郁闷症。每日迟早，明德要喝下两包中药医治癫痫，假如郁闷加剧，明德还需求服用医治郁闷的药物。
拳头和巴掌，全都起源于小事。2014年2月，由于不悦阿姨当年没有给他包红包，前夫拽着明德的头往墙上撞，拳头和脚落在了腿、腹部、脸庞……
或许是由于被打的次数太多，明德会逃避那些苦楚。当被问到那些场景和细节时，明德答复着，“每次都相同，全身上下都会被打，我现已麻痹了，被打，昏倒，醒来发现了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
那一次，照常，被打至昏倒的明德被送到了医院。
“你的妻子怀孕了么，你们之间有性行为吗？”医师问前夫。“没有。”前夫说谎了。
和前夫发作性联络是一种享用吗？当然不是。可是明德没有自动权，就像她没办法左右家里的装饰相同，前夫买来的塑料泡沫铺在这个十多平米出租屋的地板上。明德厌烦前夫的这一装饰，清扫起卫生她需求跪在地上拿着抹布一点点擦洗。
但无论是家里的装饰，仍是她无法忍耐的老公在性联络上的操控，她都从未抵挡。“我觉得我就像个奴隶，他不会顾及我的感触，不论我愿不乐意，好不舒适。”
由于前夫的否定，医师没有给明德做孕检。明德被推动检查室承受X光的照耀，服用各种药物。直到医治后期做B超检测时，她才得知，自己怀孕了。
明德一向想做母亲，但还未来得及欢喜，就被奉告由于检测和用药，孩子会不健康，最好打掉。
一旁的前夫得知明德怀孕时，信口开河，“横竖这孩子不是我的，说不定是你爸爸的。”“他可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坐在记者面前的明德把她那不太灵敏的右手攥紧在桌子前。孩子被前夫否定，父亲被凌辱，孩子不得已打掉，谈到这些阅历，明德的眼中含着泪，说话的气氛变得消沉。
和前夫在一同的四年的婚姻日子，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茧，紧紧包裹着明德。她未曾想过自己会怀孕，每次和老公发作性联络，没有一点避孕措施，但三年多了风平浪静。
流产后，明德去寺庙给未能成型的胎儿立了一个灵牌超度，还请了一尊观音摆放在家中。拍摄 朱玲玉
孩子是怎样怀上的？
那天他们去亲戚家做客，留下过夜。晚上的老公分外温顺。“那是三年多榜首次，他把我作为了一个人了，或许是在亲戚家他要收敛一点吧。”便是那次，明德怀上了孩子。
明德现在回想，觉得那次的阅历既古怪又好笑，“你说三年多不把我当人看就没怀孕，总算有一次做个人了，就怀上了。”
母亲相中的健全人女婿
在一个环境里边待久了，人会妥协和麻痹，何况在一些时分，明德被身边的这个人利诱了。
由于遭受家暴，明德和前夫曾三次走进民政局协议离婚。“我对我老婆一向很好的。”前夫在作业人员面前一向和蔼。而当陪着明德的母亲在一旁歇斯底里，对着作业人员细数女婿的恶行时，换回来的也便是一句“这是人家小两口的作业。”
在民政局的作业人员面前，前夫会搀着腿脚不方便的明德走路，去饮水机前接水端到明德的手上。这些瞬间总是让明德发生幻觉——这个男人其实是爱我的。当明德一犹疑，离婚的作业也就不了了之。
这些让明德利诱的瞬间，还会呈现在前夫的搭档聚会上、去亲戚家串门等各种有外人在场的时分。前夫爱带明德去参与单位搭档的聚餐。在餐桌前，明德有一个宠溺残障妻子的好老公，他会把小龙虾剥好，喂到明德的嘴边，引得搭档们“别撒狗粮”的白眼。在明德的家人面前，他顾家孝顺，逢年过节会拎着礼物去看望丈人丈母娘，还自动安排着帮明德表弟找作业。
前夫曾是母亲相中的好女婿——一个健全人。开端作业后，明德曾和一个残障人士相好，但母亲没能赞同。在母亲心中，明德必需求找一个健全人照料她的终身。就像明德的母亲照料她的父亲相同。
明德的母亲是健全人，父亲是瞎子。在明德家，大大小小的作业都是母亲料理，小到洗衣煮饭，大到女儿们上学成婚。明德常常会听到母亲诉苦父亲“我最初真是嫁错人了”。这时，父亲总是在一旁沉默不言。有时，这种诉苦还会涉及到明德，母亲对着父亲说：“你看看你生了个什么样的女儿，是个赔钱货。”
爸爸妈妈婚姻的共处形式让明德觉得，一个健全人照料着残障人，诉苦是应该的。“这如同便是现已有个健全人要你了，你还求什么呢？”
婚姻日子总之是要回归到柴米油盐中，而那些琐碎会卸下一切的假装。
“兔子也是一条生命，你为啥不好好对待它。”前夫责问忘掉给兔子喂养的明德。随后，他一脚踹在了明德的左小腿。扑通一声，明德的双膝狠狠砸在了地板上。湿润发霉的空气里混合着兔子粪便的气味，明德摸着自己的小腿，疼到难以忍耐时，拨通了120，她的腿骨折了。
打骂是日常，前夫的火气总是来得没有缘由。打骂起来，他会摔手机，摔家里的每一件家具。在那四年间，明德核算，他们至少换过20个手机。可是老公历来不碰他鱼缸里养的鱼。老公每天给鱼换水喂养，那时，明德觉得，前夫对待他的鱼，要比对她好。
习得性无助
婚后半年，前夫曾给派出所打过一个电话。经过电话前夫得知，由于明德的户口没有脱离爸爸妈妈的户口，所以他不能由于和明德结了婚就落上北京户口。
“你是个残疾人，不能洗衣服，不能煮饭，不能生小孩，连我的户口都不能处理，还有你的爸爸妈妈，占着本该归于我的房子，我要你有什么用？”前夫对明德甩下了这样一句话。
本来，最初那个在爱情时期用一句 “我乐意给你系一辈子鞋带”打动了明德的男人，在心里早就核算好了这场婚姻中的利益沟通。“其实我也谈不上喜爱他，跟他成婚是由于他是健全人，我妈觉得他能照料我。”
由于先天性的颅骨残缺，明德从小就跟健全的小孩不相同。明德的右半边肢体感知很弱。生长的进程中，她得学习怎么用左手吃饭写字。走路的时分，得把重心放在左腿上用力。由于重心不稳，明德常常摔跤。
走路一瘸一跛，不能和班上的其他孩子相同上体育课，做广播体操。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跟其他的孩子不相同，“便是那个瘸子”。在四年级之前，她都没有交到朋友。
四年级的时分，明德从前问过爸爸妈妈，“你们为何需求把我生下来？”，那时，爸爸妈妈怀上了二胎，她惧怕妈妈肚子里的孩子会跟她相同是残障，需求承当身体上的苦楚，还要被人轻视。她无法接收自己，直到四年级，班上转来一个血液病男孩，“我找到同类了”。
从那时起，明德算具有了真实意义上的一个朋友，他们常常聚在一块儿。男孩会跟她叙述自己患病的感触，有时他们互抄作业。更多的时分，在他们不能去的体育课和课间操时刻，他们相互陪同。由于男孩坐着轮椅，去校园的卫生间不方便。明德还会充任他在教室用瓶子接小便时的放哨员。而由于走得接近，他们被同学们说笑，“那个瘸子和那个坐轮椅的在谈爱情呢。”
“我一向觉得残障人士和健全人士不是一类人，咱们相互之间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到现在，明德仍然没有一个真实意义上的健全人朋友。
到了结业找作业，由于身体的残障，她待在残联作业室里，等了四个月，等到了中国移动正好需求一名残障客服。
残障给人生带来影响的枝蔓，现已触碰到了日子的方方面面。绵长的幼年和青春期，关于明德来说 ，都是一个寻求自我认同，寻求外界协助认可，想要融入干流的进程，而这并不简单。
美国心思学家塞利格曼曾在1967年提出了“习得性无助“的理论。在做心思学试验的进程中，他发现假如人在一项作业中总是失利，就会习气性抛弃，乃至失望，发生自我置疑，感觉自己啥事也做不成。
在残联做心思咨询作业的余静和记者说，由于长时刻无法得到正向的必定，处处受阻，习得性无助是许多残障女人存在的一种心思状况。想要脱节这种状况，或者是挣破性别暴力的窘境，不只需求残障者本身的尽力，更需求家庭和社会的支撑。
2019年4月27日，明德与现任老公老左一同在盲文图书馆做志愿者服务。拍摄 朱玲玉
难以取得的外部支撑
流产后的明德，从前心情溃散着向母亲泣诉。母亲安慰她，“哪个女人没流产过。”明德无法了解母亲把女人流产作为习以为常的作业，和不能了解前夫关于肚子内孩子的冷酷时相同茫然无助。
北京为平妇女权益和性别相等组织一同发起人冯媛研讨发现，残障成为了女孩们失权、失能的由头。女孩们学业上受阻，遭受社会的成见，爱情、婚姻还有生育也难以自主。而基层组织重视的缺失、差人作业的不到位、受家暴妇女请求离婚难以得到法院的支撑等，也都让残障女人难从外部取得力气。
残障女人面临的窘境和健全妇女不相同的是，残障让女人更简单遭到损伤，更难以脱节和抵挡暴力。对残障女人施害的往往都是联络最亲近的人，爸爸妈妈、兄弟、伴侣、孩子、公婆等，他们之间有情感上的联合，经济上的依存，有些时分，残障女人还需求他们在日子上的照料。
一加一残障人公益集团从前帮扶过一个日子在华北乡村，有着听力、言语、以及细微心智妨碍的女人。为了给健康的弟弟娶妻，她被“换婚”嫁给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多岁的男人，给弟弟换来一个媳妇。不能自主自己的婚姻，在婚后她更是被作为了生育的“东西”。她生下了三个孩子，后两个孩子被老公换成了钞票。
另一位受过帮扶的坐轮椅的残障女人，也曾遭到养女的暴力对待。养女由于厌弃她不能全力支撑自己的日子开支，还需求花时刻照料她，为了表达不满，乃至把一些不明物体涂改在了她的外生殖器上。即便遭受如此待遇，她仍不肯和养女断绝联络，由于惧怕自己往后的日子无人照料。居委会和当地残联尽管曾多次介入调停，但时刻一长，养女就便又康复如初。
遭受老公家暴的明德，也曾报警，但最终都不了了之。偶然在医院，医师会觉得古怪，问前夫：“为什么你妻子从楼梯上摔下去，只磕到了脑袋？”但在前夫那些打哈哈的回复中，也就不再诘问。
遇到各种性别暴力、不公平的作业，残障女人们更简单去忍耐。这是她们在不怎样平整的人生道路上习得的一种习气。从学生时代被教师同学特别对待，到作业时由于本身的残障被拒之门外，向外界求助的一次次受阻，也把她们推入了深渊。
面临家暴，明德大多数时分能做的，便是逃回爸爸妈妈家。但很快，前夫就上门，向丈人和丈母娘泣诉：“我总不能守着成婚证过日子吧”，然后领走明德。
在失掉光亮的那三天里，老公没有打她，反倒变得温顺，明德记住那时他说：“你不要乱跑，一向这么乖多好。”
破茧重获重生
在绵长的时刻跨度中，不去抵挡前夫，就在那个茧中待着，明德习气了。直到2014年孩子流产，那个看到小孩就止不住笑意的明德总算决议，一定要脱节那个男人。
这是一场需求才智的战争，出院后，明德开端收集依据。过往日子的种种细节，都成了关于明德有利的依据。前夫有个QQ小号，记录着前夫嫖娼的全进程。那时前夫会把他跟性作业者进行性交易的进程录下视频，传到QQ上。
明德还偷出了前夫的碟片。那段日子，她化身福尔摩斯。出院回家，她在家里的垃圾桶中发现了前夫用过的避孕套。她把它拾起来，拿去做了DNA检测。母亲则帮着她打印出了这四年被打住院的全记录。
就像在预备一场期待已久的战争，聊到这儿，明德挥动着双手，脸上呈现了难以掩盖的欢喜。
开庭当天她穿了一身白底黑圆点的连衣裙，双耳戴上了一对白色耳夹。“人们不是说，祭拜一个人就要穿白色吗？我替我还未出世的孩子报仇了。”
2014年7月15日，法庭判明德胜诉，明德和前夫的婚姻联络解除了，前夫因成心损伤罪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
而故事后来的走向，更令明德意想不到。明德离婚后，协助过她逃脱那段失利婚姻的残联的一名作业人员，向她表达了。
案件宣判后，明德给他打了个电话。在那一段长达四年的挣扎进程中，明德一向和他保持着短信联络。他会给遭受家暴的明德支招，教她怎么取证，协助明德解闷心情，乃至假充过明德单位的领导，去看望被前夫打住院的明德。
面临表达，取胜的欢喜和心动的美好一同在明德的胸腔内翻腾。
案件宣判后的两个月，他们收取了成婚证。
有了榜首段失利婚姻的阅历，明德更能确认这个人，是能够和她走一辈子的人。“我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样的婚姻了，不是我母亲期望的，找一个人来照料我一辈子，而是一个能跟我相等沟通的人，咱们也能够相互照料。”现任老公是先天的马蹄足，走路的时分，两人就相互搀扶着。
周六日，他们会在大众点评上选择优惠力度大的餐厅，约上老公的妹妹一家。每次，老公都会点上一盘她最爱吃的京彩豆腐，用勺子一勺勺喂到她嘴中。
明德跟前夫刚成婚时，她会测验在爸爸妈妈面前牵前夫的手，那时前夫会躲开。现在，这个老公自动凑到她身边，把她的手握在手心，即便是在她不需求搀扶的时分。
（为维护当事人隐私，明德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