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脸,神圣庄严;一对眼,凌厉深邃。五千年前,远古先民将这张脸雕刻在沟通天地人神的礼器上顶礼膜拜。五千年后,后世子孙用现代设计语言将其简化概括,成为向世界宣示先祖智慧的文化符号。在杭州良渚,跨越了时间长河的“神人”,用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目光注视着每一个到访此地的人。
记者第一次与“神人”四目相接,是在马东峰的名片上。作为杭州良渚遗址管理区管理委员会文化产业局局长,马东峰的名片正反面都印着良渚文化标识“神人”的图案。而就在本月初,这个图案获得了有着“设计界奥斯卡”之称的德国红点设计大奖。
马东峰和记者说,由良渚遗址管委会与西泠印社共同设计制作的这个“神人”图案,创意出发点是良渚文化的玉琮与神人兽面纹。1986年,浙江余杭反山遗址十二号墓出土了一件高8.9厘米、重6500克的玉琮。这件编号为M12:98的玉琮,直至今日仍是良渚出土的雕琢最精美、品质最佳、体量最大的玉琮。当时的考古报告如是写道:良渚文化玉琮之首,堪称琮王。
随着当时大量刻纹玉器在反山遗址被发现,一批玉器纹样母题也得以命名。有着“琮王”之称的M12:98玉琮,其上的纹样最终被定名为“神人兽面纹”。这一纹样以及“琮王”本身,此后便成为了良渚文化最具知名度和辨识度的符号。
今年7月6日,在阿塞拜疆举行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第43届会议上,“良渚古城遗址”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用当下时髦的话来说,良渚文化自上世纪30年代良渚遗址被发现以来,就一直是一个“超级IP”。而入选世界遗产名录,则更加重了这个IP的分量。后申遗时代,如何进一步开发与活化这个“超级IP”,从而更好地传播和传承良渚文化,已然成为除良渚遗址的保护与挖掘之外,最受关注的议题。
获颁红点奖的“神人”图案,可视作良渚IP开发的一次成功实践。但是面向世界、面向大众讲述的良渚故事,才刚刚开头。
良渚遗址管理区管理委员会与西泠印社共同设计制作的“神人”图案。 良渚遗址管理区管理委员会供图
图片来自:解放日报社
需要“脑补”的故事
良渚的故事,不好讲。
位于杭州市余杭区瓶窑镇的良渚古城遗址公园,是一处需要大量“脑补”的景点:站在一处处土台上,唯有靠解说牌和微缩模型,游人方才能够意识到自己脚下,曾是先民生活过的房屋或是劳作过的工坊,远处曾是宫殿和王陵。毕竟,先民在这里投下的文明之光历经数千年的洗礼,若不是那些被考古学者们挖掘出的玉器、陶器和碳化的稻谷,我们甚至连“脑补”的机会都没有。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王宁远2000年加入良渚考古团队。他坦言良渚确实很难面向大众进行叙述:“没有文字,没有传说。出土文物只是历史的碎片,然后我们通过这些碎片去推理,还原出当时社会的大的全景。一件文物,我们说得清楚;大概略的社会样貌,我们也说得清楚。但是在点和面之间,一切都是空白。”
以遗址公园为例,公园真正展示的,其实是良渚古城的格局。然而对于普通的游人,看到的不过是“几堆土和几条河”。假如没有专业技术人员指点迷津,绝大部分人一圈逛下来依然是一头雾水。
即便是那些“说得清楚”的文物,认知门槛也不低。距离遗址公园不远的良渚博物院,于2008年正式对外开放,馆藏文物和布展都极具水准。不过玻璃后陈列着的那些文物,也很难能让观者一目了然地参透良渚文化的种种。王宁远说:“你走马观花,最多看懂20%。你提前做做功课,再请个讲解员,可能可以看懂60%。如果我陪你看,看的过程中我们还不停有互动,那你或许能看懂80%。”
所能展现的内容不够直观,时间的跨度又太过久远,这是在良渚IP的开发与活化工作中最难解的问题。讲好良渚故事,“准确”是先决条件。因此,在采访过程中,马东峰一再表示,良渚方面的相关工作始终抱持着审慎的态度,同时也尚处于探索阶段。
但是马东峰同时强调,审慎与探索并不代表“不动”。相反,良渚方面始终希望借助社会力量,让更多的企业和主体参与其中:“对于市场的把握,对于品牌的打造,企业无疑比我们更专业。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良渚博物院外景。 于量 摄
图片来自:解放日报社
“良渚文创”
“良渚文创”应运而生,今年3月,浙江省文化产业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与余杭区人民政府、良渚遗址管委会签订《推进打造“良渚国家级文化高地”战略合作协议》;8月,紧随良渚遗址申遗成功,良渚文创正式挂牌成立。良渚文创董事长董立国和记者说,作为一家平台公司,良渚文创的任务就是通过整合各方资源,把良渚这张“金名片”的价值真正体现出来。
实际动作已经有了。以今年9月“良渚遗址”相关联的内容进入全国初高中历史教材的契机,良渚文创与上海璞远教育科技有限公司联合推出了“中华5000年文明实证——良渚古城STEM科学探索”标准课程。上个月在沪举行的第二届长三角文博会上,课程正式对外公布。
“中华5000年文明实证——良渚古城STEM探索”以国家中小学生研学旅行相关政策要求为标准,以国际先进的STEM教学模式为方法,整合历史考古和文化教育领域权威优质资源,为全国中小学学生研学良渚推出的官方标准化课程。课程分为小学版、中学版,分别设置3大环节、8个专题课程,包括知识讲解、良渚博物院和良渚遗址公园参观探究体验、动手实践课程等。
除了已经正式推出的研学项目,良渚文创对于手中这个“超级IP”有着更长远的规划与设想。董立国表示,大型活动、周边衍生品、影视剧甚至动漫游戏,未来都可能是良渚涉足的方向。他透露,有不少企业表达了对良渚的兴趣,其中部分已有所接触。
“打个比方,2022年杭州要办亚运会。亚运火炬接力,良渚遗址能不能作为一个接力点?亚运会的奖牌设计,能不能融入良渚的元素?”记者一提亚运会,董立国就抛出了一连串的思路。在他看来,作为一个文化IP,良渚蕴藏着无限的可能性,未来的想象空间非常巨大。
良渚古城遗址公园内一组反映先民日常生活的雕塑。 于量 摄
图片来自:解放日报社
良渚古城遗址公园内的莫角山宫殿模型。 于量 摄
图片来自:解放日报社
未必采纳的吉祥物
有想象空间,更需要良渚适当地开一下“脑洞”,才能够实现IP的活化利用。
比如在“二次元”文化盛行的日本,有着独特的吉祥物文化。熊本县的熊本熊、船桥市的船梨精等“萌物”,早已突破“次元壁”,在现实世界担负起了地方宣传推介的重任。那么,除了略显严肃的“神人”,良渚文化能否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萌系”吉祥物呢?良渚当地的一家年轻设计企业作出了尝试。
杭州膳佳家居用品有限公司成立于2016年,在以良渚文化为主题设计开发了一系列日用品和纪念品后,膳佳家居的年轻设计师们在去年为良渚打造出了一头叫 “琮琮”的Q版小怪兽。与“神人”的思路相仿,通体青绿的“琮琮”面部设计同样源自良渚文化中的神人兽面纹。虽然头顶三叉形器、手持玉钺,但是“琮琮”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圆滚滚的小肚子和拖在身后的那一小截鳄鱼尾巴,都在提示着它的“二次元”属性。即使和时下流行的卡通角色站成一排,论“萌”的程度“琮琮”也不遑多让。
公司设计主管唐康和记者说,走“萌系”路线的“琮琮”,设计过程却是非常严肃的:“我们进行了大量的考据,收集了很多考古领域的资料来支撑整个设计。我们大家都希望‘琮琮’在足够‘萌’的同时,也能最大化地体现良渚文化的元素,并且正确、精准地展示这些元素。”
然而“琮琮”最终并未被良渚官方采纳,良渚的吉祥物至今仍暂时空缺。据了解,良渚方面的考古专家,认为“琮琮”身上堆砌的良渚文化元素欠严谨。手捧“琮琮”毛绒玩偶的样品,唐康难掩遗憾,但同时也表示理解:“文化符号这东西毕竟不能乱用。在这方面专家肯定比我们更加谨慎。”
所幸,“琮琮”的失败并没有浇灭唐康和同事们的热情。唐康说,虽然与陕西历史博物馆等单位有合作,但是既然公司在良渚,他们自然也想深耕良渚:“我们要做的,是有内涵、有说头、有创意的东西。”
膳佳家居设计团队为良渚文化设计的吉祥物“琮琮”。 受访者提供
图片来自:解放日报社
“琮琮”形象设计稿。 受访者提供
图片来自:解放日报社
普通游客要什么?
但“有内涵、有说头、有创意”的文创产品,不可多得。
以前,以良渚出土文物,尤其是各类玉制品为原型的仿制品,曾是良渚大小旅游纪念品商店的主打。当年良渚因出土的精美玉器名满天下,良渚遗址所在的瓶窑镇的玉器行业也因此兴盛,大批玉雕师汇聚于此地。在如今作为旅游景点对外开放的瓶窑老街,仍有不少经营玉器的商铺。
东北人陈波的店在瓶窑老街开了大半年,主营的虽是蜜蜡、绿松石等饰品,但仍留出了一整个玻璃橱窗摆放仿制的玉琮、玉璧:“在良渚开店嘛,这些东西就是捎带卖。不过,你去良渚博物院的商店里看看,卖的东西看起来和我这儿一样。”
这些仿制品大小不一,价格从数百至上万元不等。陈波和记者说,他店里卖的东西大多出自良渚当地的“蒋大师”之手,属“高端复刻”。“蒋大师”叫蒋家洪,是余杭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从事玉雕行业30余年,曾经“复刻”过有“琮王”之称的M12:98玉琮。浙江省博物馆和良渚博物院的部分文物复制品,亦是他的手笔。
“你别说,这些东西以前销路还是挺好的。” 陈波说,由于做工精良,这些复刻品往往被当做工艺品收藏:“做生意的大老板,在办公桌上放个大号的玉琮,有派头!还有那些搞餐饮搞酒店的,也愿意在店里放一个。”但是,普通游客对此则兴趣寥寥:“谁出来旅游背这么老沉一个东西回家啊?放在包里还怕磕着!”
马东峰想要争取的,恰恰是这些普通游客:“文创产品,要让历史和文物‘活’起来。我们大家都希望用现代化的表达,创造出能够与现代人的生活相结合的产品。”
良渚博物院内出售的文创产品。 于量 摄
图片来自:解放日报社
没有故事更待深挖
在文创产品开发方面,良渚“羡慕”故宫博物院。
董立国说,相比良渚,故宫在大众的认知中更具接近性。同时,在传播领域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电视里放的那些宫斗剧、穿越剧,对于故宫文传品而言,就是活广告。”董立国说。唐康则这样比较故宫与良渚:“如果说故宫文创能用在设计上的元素有一万个,乃么良渚最多就一百个。”
问题,又回到了“点与面”的关系上。
“《长安十二时辰》为什么好看?因为它整个故事虽然是虚构的,但是背后的历史框架、所有的历史细节有文献记载、有文物支撑,是可考的。在真实的背景下,去虚构一个精彩的故事,就会让人觉得像那么一回事儿。但良渚呢?我们对良渚的叙述只能是博物馆式的,没有事件,也没有故事。”王宁远和记者说。
有趣的是,虽然有诸多不利因素,但是所有致力于良渚IP活化利用的人们似乎并不将之视为掣肘。他们甚至主动要为自己加上某种意义上的“镣铐”,始终将对历史和文化的尊重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唐康说:“神人兽面纹,不能随随便便就印在一个装菜的盘子上。玉琮,也不能拿来做成一个垃圾桶。对于先民和他们留下的文化,我们要心怀足够的敬畏之心。”至于那可能只有故宫文创百分之一的可利用元素,唐康认为像把双刃剑:“元素少不是借口。元素少能让我们在设计时更专注。祖先留下来的每一样东西,都值得深挖和细抠。”
关键还是要看怎么做。在长三角,还有不少有待挖掘的“文化IP”,都默默关注着良渚。
(应受访者要求,陈波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