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经记者:金喆 朱万平 滑昂 陈星 梁枭 每经编辑:宋思艰 汤辉
在治疗它的抗生素没有被发现以前,它被人们这样描述:它是不死人的病,但可以折磨人——它的名字叫布鲁氏菌病(以下简称布病)。
最近,中国农业科学院兰州兽医研究所(以下简称兰州兽研所)被它折磨不轻:从11月底~12月初,该所多人隐性感染布病,即血清学检查呈阳性,但当时尚无明显症状。在采取治疗措施的同时,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到兰州兽研所,所有人焦点也都汇聚到一个问题上:疫源何在?实验室还是实验动物?
12月26日晚,甘肃省卫健委等部门公布了调查结果。一言以蔽之:中牧股份兰州生物药厂(以下简称中牧股份兰州厂)在7月24日~8月20日期间生产兽用布鲁氏菌疫苗时,因使用过期消毒剂,最终排出的废气形成含菌气溶胶(液态或固态微粒在空气中的悬浮体系),这些废气通过东南风,扩散到距离400多米远下风方向的兰州兽研所,让多位学生和职工中了招。
虽然兰州兽研所是意外中招,但布病本身并非不速之客:它是历史上感染科研人员频率最高的人畜共患病之一,也是畜牧业工作人群常见的职业病。近年来,我国人间布病发病较2015年的高峰已明显回落,但仍维持在一定高位。2019年前10月,国内发病总数已超2018年全年。
东南风吹出“意外偶发事件”
12月26日晚,甘肃省卫健委等部门通报称,此次兰州兽研所布病事件属“意外偶发事件”,主要是中牧股份兰州厂生产兽用布鲁氏菌疫苗时对废气消毒不彻底。生产时段该区域主风向为东南风,而兰州兽研所在该厂下风方向。
通报表示,截至12月25日16时,兰州兽研所学生和职工血清布鲁氏菌抗体初筛检测累计671份,实验室复核检测确认抗体阳性人员累计181例。抗体阳性人员除一名出现临床症状外,其余均无临床症状、无发病。
此前,因为爆发布病事件,兰州兽研所一直是外界关注焦点,同时也让布病这一在普通公众视线中比较冷门的人畜共患病种备受关注。
12月初,兰州布病感染事件爆发。12月2日,兰州大学第一医院西站院区上报4似疑似布病病例,均为兰州兽研所人员。到了7日,确诊兰州兽研所96名师生为布鲁氏菌隐性感染。
紧接着,同体系、远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的中国农科院研究生院兽医学院也出现感染病例,且这些学生今年暑期曾到兰州兽研所实习。
兰州大学第一医院布病筛查门诊 图片来自:每经记者 朱万平 摄
从此次官方最新通报内容来看,除了兰州兽研所的上百人感染,12月以来,兰州大学的学生和教职工中陆续检出抗体阳性,共3365人次的检测中,检出布鲁氏菌抗体阳性22人,其中有6人曾于今年7月在兰州兽研所活动。
布病起源于公元前1600年的埃及,是一种人畜共患传染病,一般由患病的牛、羊等牲畜传染给人,人与人之间几乎不传播。而大部分感染源分为羊型、牛型和猪型。
兽用布鲁氏菌病疫苗菌株进入人体后,对人的健康有多大影响?甘肃卫健委等部门发出的通报表示,国内外布鲁氏菌疫苗均为弱毒活疫苗,小剂量兽用布鲁氏菌疫苗菌株进入人体后,3~6个月就会衰减,不会对人体健康造成危害,一般无症状者,无需治疗,个别出现轻微症状,规范治疗,预后良好。
12月27日,对于兰州布病事件,四川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急性传染病预防控制所主管医师罗春花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分析道,据通报“这次属意外偶发事件”,好在此次含菌气溶胶是兽用疫苗菌株,为人工减毒的弱毒菌,且含菌气溶胶经过一定距离扩散后,人体吸入或粘膜暴露的剂量低。若是大量活菌产生较高浓度的气溶胶,后果将不堪设想。
经查明,造成事件的“中牧兰州生物药厂”,即国内动物保健品和营养品龙头中牧股份(600195,SH)旗下兰州生物药厂。
中牧股份官网截图
12月27日早间,上市公司公告称,中牧股份兰州厂是我国最早建立的兽用疫苗生产厂之一,是国内强制免疫动物疫病疫苗定点生产企业。2018年,该厂布病疫苗产品销量为7067万头份,实现营业收入724.19万元,占2018年公司营业收入的0.16%。
“兰州厂除布病疫苗生产车间停产外,其他疫苗产品均正常生产。”上市公司在公告中如此表示,并强调中牧股份兰州厂对公司整体经营影响很小。
但发生这一事件,长期资金市场和投资者自然对中牧股份“用脚投票”。27日公司股价跳空大跌6.84%。
当地近期还有常规布病感染案例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注意到,今年6月19日,中国甘肃网曾刊发报道称,“兰州高新区榆中园区,位于这里的兰州生物药厂生产区整体搬迁项目正在如火如荼进行。据了解,项目建成后,中牧股份兰州生物药厂的研发、生产、质检等基础设施条件均将达到生物安全三级防护标准。”
罗春花在12月27日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正常采访时表示,布鲁氏菌属于高致病性病原微生物,危害程度为第二类,进行大量活菌操作必须在生物安全三级(P3)以上的实验室。当标本量较大时,则有可能产生较高浓度气溶胶。而布病病原体能够最终靠体表皮肤黏膜、消化道、呼吸道侵入机体。
官方通报称,截至12月25日16时,兰州兽研所学生和职工血清布鲁氏菌抗体初筛检测累计671份,实验室复核检测确认抗体阳性人员累计181例。造成事件的中牧兰州厂布鲁氏菌疫苗生产车间已于12月7日停止生产。
这一个月,布病阴影始终笼罩在兼具科研与教学功能、特色学科是草食动物疫病研究的兰州兽研所上。
12月中旬,《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也曾到兰州实地调查。当时,兰州兽研所增加了大门外安保力量,每一位进出人员都会被询问,并被要求出示证件。在家属区和研究生宿舍,不少人也讳莫如深,多称“不清楚”“不知道”。
兰州兽研所第一道大门 图片来自:每经记者 朱万平 摄
彼时,在甘肃省疾控中心,记者也曾遇到来自兰州兽研所员工张丽(化名)。几年前,张丽从当地一所大学毕业,在兰州兽研所做科研工作,主要做动物实验。张丽这次是陪其表姐来做检查,她说:“我表姐常来我们家玩,怕她也感染了,这次也来检测一下,放心些。”
所里发生布病的事情后,张丽情绪一度很糟糕,甚至担心家中婴儿的身体状况差也与此有关。而一位布病专家在看了张丽的报告单后表示,她小孩的病和布病没有一点关系。
由于兰州兽研所还对兰州一些高校等供应小鼠等实验用动物,对布病感染可能性的筛查也成为兰州当地一些高校和疾控系统的重点工作。
在兰州大学第一医院感染科,当地一所高校学生张洋(化名)到这里取二次复诊报告。张洋初次筛查呈阳性,而复诊结果是阴性。
据官方通报,12月以来,兰州大学学生和教职工中陆续检出抗体阳性,目前共检测3365人次,检出布鲁氏菌抗体阳性22人,阳性率0.65%。这22人中,除了6人跟兰州兽研所有过关联,“其余的检出阳性人员符合兰州市城关区布鲁氏菌病流行趋势”。这即意味着其余16人属于布病常规感染情形。
执业兽医师:“倒霉,却又没有很好的方法”
国内2011年就曾出现过群体性布病感染案例,当时东北农业大学28名师生(其中一名是教师)均因在实验中使用未出具检疫合格证明的山羊而确诊感染。但假如没有此次兰州兽研所事件,大部分人或许都没听过“布鲁氏菌”或“布病”。
不过,对于慢性布病患者而言,它却像是捆绑在躯体上的一道无形枷锁,一旦套上,寸步难行。
“倒霉,却又没有很好的方法,”一位执业兽医师说道,尽管在行业内布病被鉴定为职业病或被定为工伤后,患者可以报销治疗经费,但慢性布病往往长期反复发作,让一些人整天都有一种发过高烧后肌肉酸痛、浑身无力、关节疼痛的症状,严重者还可能影响生育。
布病并不是一类易致死的传染病,发病后1~3个月属于急性期,此时的诊断和治疗很重要。经验血确诊后,若治疗及时得当,大多数病人能在几周到几个月被治愈。但急性期通常表现为发热,多汗和头痛等症状,与一般的感冒差异都不明显,不易被发现,从而可能失去最佳治疗时机。
一旦布病转为慢性,患者需要长期忍受浑身乏力、关节疼痛、无精打采的境况,病程可长达数月甚至数年,还也许会出现关节炎等并发症。严重者会丧失劳动能力,男性可导致睾丸炎,女性出现流产或不孕,医学上又把布病称作“懒汉症”。
袁峰(化名)在与《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对话之前,曾与布病抗争多时,现在他的血清检测已转为阴性,但要面对慢性布病的并发症——关节炎。过去两年半时间,他辗转于北京、呼和浩特、哈尔滨等多地医院。曾在牧场工作的他,当时在出现多日持续低烧之前,同部门的另一位同事先被确诊布病。
如今,回想可能得病的原因,袁峰仍感到十分疑惑,他工作的农场只有奶牛,这是另一种易携带布鲁氏菌的动物。他作为部门负责人,平日里并不会直接接触奶牛,唯有在2016年8月的一段时间,他小腿受伤,带着一条五六厘米的伤口每天仍在巡视设备,“穿的是长裤,当时我真不知道,没想这么多”。
布病是畜牧业常见的职业病。布病研究专家、中国农业大学教授吴清民曾在论文中提到,布病是历史上感染科研人员频率最高的人畜共患病之一。
布鲁氏菌能够最终靠体表皮肤黏膜、消化道、呼吸道侵入机体。其中经皮肤黏膜(含眼结膜)直接接触感染,常发生于人在处理病畜难产、流产和正常产;检查牲畜;饲养放牧病畜等场合。
近年来,我国人间布病发病每年人数虽较2015年的高位已明显回落,但仍维持在高位。据国家卫健委官网信息,2019年1~10月我国共报告布病发病40743例,死亡1例。
另有多个方面数据显示,2013~2018年,全国网络直报系统报告的布病病例纳入诊断现状分析的共有282264例,自2015年起,布病报告病例数逐年下降,但整体疫情仍处于高位运转态势。另外,全国仍有7%的布病患者在急性期未获得就诊。
我国最近十年布病报告发病数 汤辉制图
成都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传染病防治科副科长岳勇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从全国范围来看,布病是一个比较严重的人畜共患病,特别是牧区,发病率比较高。不过在非牧区,布病诊疗难点在于,由于病人和一般医生对这种病都知晓不多,因此患者大多不清楚自己得了布病,从发病到确诊,可能已经辗转了很多个医疗机构。
布病患者:每天走四五千步“就觉得特别难受”
“现在我走路,全天累计走四五千步的话,就觉得特别难受,就疼。”袁峰的病已转为慢性,不到一年时间,他的膝盖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布病起初的发热等症状消失后,有三甲医院传染科专家建议他去骨科治疗膝盖。
他2018年和2019年的两次MR(磁共振)检查结果都不理想。根据今年3月的MR检查报告,袁峰“右膝内侧半月板体部偏向后角及外侧半月板损伤;右侧股骨内侧髁关节下骨质水肿;右膝关节及髌骨上囊少量积液……”
如今,袁峰的布鲁氏菌检测血清学已由阳转阴。通常情况下,这在临床上是布病治愈的标准之一,但布病导致的关节炎等并发症正在持续影响他的身体。现在袁峰一直遵从骨科医嘱做治疗和保养,虽然治标不治本,但他暂也没有更好方式来处理问题。
而在前往多地医院治疗的过程中,袁峰认识很多病友,见过了关节疼到不能行走,以及血清学由阳转阴又转阳的患者。
28岁的患者小明把布病描述成“很多人应该没听过、但奇怪并可怕的疾病”。最初,小明的症状是持续发热、浑身乏力,与感冒症状相似。他去医院治疗了很久都没起作用,布鲁氏菌藏在体内,侵蚀身体部分器官,后来还出现了并发症。现在,小明已结束治疗,但他表示,身体仍时常会感到肌肉酸痛、关节疼痛。
阳江市公共卫生医院感染科副主任陈兴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药物治疗布病,一般都可以完全根治。但血清学阴性不是看一次的,要看多次,往往治疗后一般3~6个月可能会复发。
不仅如此,还有很多布病患者早期诊疗过程中有所延迟,甚至在非牧场区域会出现误诊。除了牧场工作者,还有一些非职业暴露人群容易造成漏诊、误诊。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辗转了解到一位女性布病患者的就诊经历——连续低烧4天后,李晶(化名)到三甲医院抽血化验、做抗炎治疗,但低烧未退,还转为高烧。随后,李晶选择转院,先在内科发热门诊,再住院进行详细治疗。20天过去,医生在李晶的各项检查指标无明显指向后,开始抽血做化学检查、进行核磁共振,发现免疫系统出现异常,初步诊断为系统性红斑狼疮。
李晶进一步接受抽血进行化验检测分型,三天后血项显示不出更深入的问题,期间高烧退为低烧。内科医生再次找到李晶,需要自费1万多元进行派特CT筛查癌症。几经折腾,李晶最终被确诊为布病,误诊一个月后才正式进入治疗。
“目前,对急性期病例经规范诊疗后,治愈率非常高。”岳勇表示,作为地方疾控机构,成都疾控中心也正在加大相关早期防治工作,每年都会对各级各类医疗机构进行布病专项诊疗培训,开展大众健康教育,提高医患双方对于布病的知晓率,进而“早发现、早治疗”。
布病防治不是易事
甘肃卫健委等部门关于此次事件通报中的问答截图
然而,布病防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受我国布病疫源广泛存在、防治经费投入不足以及基层防疫体系薄弱等因素的影响,人畜间布病疫情仍较严重,防治任务依然艰巨,防治工作面临严峻挑战。”2016年10月,原农业部、原卫计委联合下发的《国家布鲁氏菌病防治计划(2016-2020年)》(以下简称《计划》)这样称。
对于布病整体的防治,《计划》指出,坚持预防为主的方针,坚持依法防治、科学防治,建立和完善“政府领导、部门协作、全社会共同参与”的防治机制,采取因地制宜、分区防控、人畜同步、区域联防、统筹推进的防治策略,逐步控制和净化布病。针对人间布病防治,《计划》提出的到2020年的“总体目标”,包括“提高全国人间布病急性期患者治愈率,降低慢性化危害。”
曾用于人接种的布病疫苗包括活菌苗BA-19和104M。1965年,我国开始使用104M进行皮肤划痕免疫,但人用疫苗免疫效果并不理想。后来,该疫苗也被停用。
四川一所三甲医院感染科主任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由于布病人用疫苗的安全性和有效性有限,过去只在牧区等高发地区和牲畜养殖人员等高危人群中使用,近年来已少有人接种。目前针对人感染布病的治疗还是以抗生素联合治疗为主,如果服用时间过长或损伤肝、肾。
但也有公开信息显示,兰州生物制品研究所生产有布病人用疫苗。对此,12月16日下午,《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曾致电兰州生物制品研究所,对方工作人员仅表示,布病人用疫苗属于国家特制储备产品。其并未直接回应该所是否还生产布病人用疫苗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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