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3月12日,白蕊本来应该在巴黎,站在聚光灯集聚的舞台上,和世界上顶尖的一批女科学家站在一起,接受2020“世界最具潜力女科学家”奖。因为新冠疫情的发展,这一行程取消了,她泡在实验室,忙碌了整整一天。这一天如同她进入清华大学5年来的几乎每一个日夜一样,紧张到水泼不进。
“为投身于科学的女性”计划,由欧莱雅-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1998年创立,每年评选5位为科学进步做出卓越贡献的女性,授予“世界杰出女科学家成就奖”,2015年起,设立“世界最具潜力女科学家奖”,表彰15位具有潜力的年轻女科学工作者。白蕊是第3位获得“世界最具潜力女科学家奖”的中国女科学家。
“能得到认可,并且能有这个机会,把我们的成果展示出来,就已经很重要了,能不能去领奖并不重要。”不能去巴黎领取属于自己的荣誉,这个只有27岁的年轻姑娘并不在意。背负慢慢的变多的荣誉,白蕊最怕的是自己达不到要求,但压力即是动力,她内心唯一的信念是“要继续做下去”。
白蕊手里拿着酵母菌培养皿,在做分子生物学实验。
成就
得知自己获奖消息的那天,白蕊是早上9点被科协老师的一个电话叫醒的,前一天她在实验室忙到凌晨3点多才睡下,“听到获奖的一瞬间还有点懵。”
白蕊获得“世界最具潜力女科学家奖”的主要成就,来自于她在清华大学博士期间的课题:利用结构生物学的手段来探究RNA剪接的分子机理。
从2015年进入清华大学后,白蕊就师从施一公教授,进行这方面的研究,4年博士生涯中,她共发表高水平研究论文8篇,其中5篇发表于《科学》期刊,3篇发表于《细胞》期刊,引用次数600余次。对于大多数苦苦追寻发表一篇SCI核心期刊文章以达到毕业标准的博士们来说,这一成就可谓“逆天”。
在生命科学领域,一个重要问题就是遗传物质如何经过中间一系列复杂的过程,成为可以执行生命的蛋白质。这样的一个过程叫基因表达,它是所有生命的基础。真核生物的基因表达需要一个重要环节来把“无效”遗传信息去除,这叫做RNA剪接,这样的一个过程的执行者就是剪接体。
白蕊形象地把RNA剪接比作一部电影的剪辑过程。初始的DNA相当于最初拍摄的所有素材,最终的电影则相当于蛋白质,蛋白质可以表达出生命的遗传信息,例如一个人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而将DNA剪辑、编码成蛋白质的过程,就是RNA剪接。即使素材有限,剪辑的不同也可以让最后的成片千差万别。
“很容易想象,如果这中间出现了某一个环节的失误或者错误的话,即便你的基因信息是正确的,但是由于剪接的错误,也会导致你得某种疾病。”事实上,相关研究表明,人类有35%的遗传紊乱都与RNA的错误剪接直接相关,包括白血病等绝症。
白蕊所在团队的研究价值可想而知:如果人类能真正掌握剪接体工作的机理,就有希望通过纠正和调控错误的剪接治愈某些现在医学上无法治愈的绝症。
人类抵达这一目标的路途还很遥远,但白蕊和同伴们已经踏出了坚实的一步。她所在的团队已经做出了剪接体完成一次剪接的循环模型并发表在《科学》杂志上,白蕊是第一作者。审稿人将该结构评价为“史上最重要、最振奋人心的剪接体结构之一”。1993年诺贝尔生理医学奖得主Philip Sharp也激动地说,以为自己有生之年看不到这样的结构。
意志
采访中,白蕊多次强调,取得这样的成就,是整个团队的功劳,特别是导师施一公,带给她敢于挑战世界课题的视野和胆魄。但加入团队半年之后,她就成为骨干成员,肩挑起重要的实验,这即使在人才济济的施一公团队中也并不多见。
“我毫不谦虚地说,我觉得和我自己的关系比较大。”谈到这里,白蕊终于“不谦虚”了一回,“这个实验室的人都太优秀了,如果我不拿出自己全部的精力去工作的话,我就觉得不踏实。”
在武汉大学读本科时,白蕊还是个对各种新鲜事物都充满好奇的女孩,平时喜欢逛街看电影看剧,也参加了不少社团活动,打篮球、乒乓球、画画都是她的兴趣。但从考上清华的硕博连读,进入生命科学院施一公实验室的第一天起,她就放弃了很多休闲、娱乐、社交的机会,把全部热忱都投入到对剪接体的科研之中。
她无法给出自己每天工作的“节奏”,因为没有固定的时间,“一切都是跟着实验走”,如果实验需要,她和师姐万蕊雪在实验室呆到半夜一两点是常事,有时轮流简单休息,一起连轴转好几天也是习以为常,“每天可能要工作20个小时。”
拼命的背后是世界级的竞争。研究剪接体的顶级实验室,全球有3-4个,大家在同一条跑道上比拼,压力来自全世界。只要稍有松懈,就会被反超,之前的所有的实验都付诸流水。
“这是很恐怖的事情,所以我们一直要抢在他们之前。”“世界级”的挑战反而激发了白蕊的斗志,让她很快适应了实验室的节奏,成为实验室里最拼命的新人。钻在一个课题里,白蕊可以忘记一切,吃饭在想、走路也想、梦里也在想……在这样全情投入的状态中,“有一天突然就想明白了。”
“我能吃别人吃不了的苦。”白蕊享受这种拼命的感觉。失去了本科时闲暇娱乐的时光,她并没有遗憾,反而觉得能在高负荷运转下一次次取得突破,是更值得兴奋的事情。
“做实验的时候,其实99%都是失败。但是1%的成功,就会让你兴奋好久好久。”白蕊从来不会因为失败的结果而失望,“至少证明这条路走不通,那我就离走通越来越近了。”如果突然拿到一个好的实验结果,她就会像打了兴奋剂一样,连觉都不想睡了,“躺在床上也想着下一步要怎么做。”
白蕊在分析剪接体的原子模型结构。
挫折
在顶级科学竞赛的跑道上,没什么“常胜将军”。经历熠熠发光的白蕊,也有过沮丧和想要放弃的时刻。
从2015年入学开始的3个月里,除了上课,白蕊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度过。由于课题竞争激烈,赶工加点、熬夜连轴转成了家常便饭。
就在12月底一个普通的雾霾天,白蕊结束了连续三天三夜的工作,回到宿舍准备大睡一觉,却发现腿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些疼,去医院看病也没有找出病因,后来,腿上的斑块慢慢的变多,她被确诊患了自身免疫病。
“当时就恐慌起来,觉得为何需要把自己搞成这样,命都要没了。”拧着一股劲在实验室拼命的白蕊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怀疑自己的努力,觉得一切都不值得,只清楚自己的身体垮了,甚至开始想到了退学。
怕家人担心,她不敢和家里说起这件事,也没和老师提起,师姐万蕊雪成了她倾诉的唯一出口。万蕊雪一边忙自己的课题,一边不厌其烦地开导和安慰白蕊。
这场疾病伴随了白蕊几乎一年时间,从2015年12月一直到2016年10月。调整心态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在“连轴转”的忙碌状态中,白蕊抗住了这一次来自身体上的考验。
“自己当初这么坚持的事情,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了。”想明白了这一点,白蕊开始在工作中提高效率,尽可能节省出足够时间用来休息,实验进程没有减慢,身体也逐渐恢复,“慢慢心态又回来了。”
2016年,白蕊就在《科学》杂志以共同第一作者的身份发表了两篇“背靠背”的文章。许多人都恭喜她,羡慕她在博士一年级结束的时候,就解决了毕业压力。“但是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我付出的心血、我经历的煎熬,只有自己有知道。”
另一次巨大的挫折出现在她“志得意满”的时刻。2017年,白蕊已经是实验室的骨干成员,5月一个晚上,她像平时一样在实验室提取剪接体,万蕊雪突然找到她,“施老师发的邮件你看到了吗?我们被对手抢发了!”
这是白蕊经历的第一次抢发事件。在生物学领域,被竞争对手抢发,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前功尽弃,你的研究成果瞬间变得不再重要,至少失去了一大半的价值。
读了竞争对手的文章,白蕊更失落了。对方做出的结构分辨率虽然没他们高,但是那些重大的发现却都在文章中体现了。
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自己所在团队其实2016年8月就已经拿到了实验结果,但他当时觉得还做得不够好,想把实验再优化一下,就耽搁了下来。
“当时也猜到了别人肯定也在做,施老师也一直提醒我们要不要把文章发出去。但我没认清局势,想力求完美。”结果,对方发出的文章中,结构分辨率还没有他们团队高。白蕊至今想起仍然觉得非常可惜,“其实我们已够好了,但是我们自认为不够好。”
悲伤、难过、失落、生气……白蕊至今能回想起自己那一晚彻夜难眠时的情绪,但这一次,她很快从挫折感中走了出来,“作为这个课题的主导者,我能做的就是担起责任,继续攻关。”
“在做实验的过程中,我摸索了很多其他条件,这在我们的另一个课题方向上有很大帮助。所以,也不能算是完全白费功夫。经验没有浪费,只是文章发不出去了。”在被抢发3个月后,白蕊就在另一个课题上有了突破,她捕捉到了当时世界上最复杂的一个剪接体状态。
后来,白蕊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在《科学》上发表了这个研究成果,这也是她所在的实验室第一次捕获并解析了一个全新的剪接体状态,审稿人更是将该结构评价为史上最重要、最振奋人心的剪接体结构之一。
文章发表后在领域内有极大的反响,国外的同行纷纷来询问细节。后来白蕊才知道,这一次,她抢发了竞争对手。
兴趣和执拗
“我除了生物没有其他感兴趣的专业。”许多学生在上大学前还对未来人生道路没有清晰定位,白蕊却早早为自己做了选择。
小时候看少儿百科全书,她最喜欢的就是绿色的那本《自然科学》,到了初中,初接触到生物,她更是觉得这门课“非常有意思”。高中时期,她就一门心思只想着把生物作为自己的未来的方向。
当时小女孩的念头在老师看来有些一厢情愿。高中,白蕊的两位生物老师都劝她不要学生物。白蕊高二的生物老师王秋仙是生物学硕士毕业,切身体会在前,她一直劝说白蕊真正的生物科研其实非常枯燥漫长,并不像高中课程中呈现出来的那样有趣。
在白蕊填高考志愿的那天早上,王老师还特意打电话劝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像妹妹一样的学生学金融类学科。但白蕊还是没听,“来不及了,8点半开始报志愿,她8点才打来电话,我已经填好了。”
“来不及”是一句玩笑,对白蕊来说,更多的是选择了就坚持到底的执拗。高中选专业时候如此,大学临近毕业选择进一步深造机会时候也是这样。
当时,清华大学施一公的团队是中国做结构生物学顶尖的实验室,也培养出一批能力熠熠生辉的学生,颜宁、万蕊雪这些令大众耳熟能详的女科学家的名字,都出自这个实验室。
“当时了解到施老师实验室的方向,就特别想去清华。”2014年,白蕊参加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暑期夏令营时,已经手握北大与中科院两份offer,她一心想去施一公的实验室,又正是一路顺利志得意满的时候,就早早拒绝了这两份也是非常优秀的offer。但她却被清华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夏令营面试没有通过。
下午2点知道这个消息,白蕊4点就冲进了施一公老师的办公室。
“觉得有点不服气”,“觉得面试老师的问题和科研关系不大”,“觉得怎么能不要我”,时隔多年回想起来,白蕊感觉自己当时“挺傻的”,但更多是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
施一公老师并没给她什么承诺,只是哈哈一笑说:“可能是有点奇怪。”并表示如果白蕊参加推免面试,会关注她。
白蕊决心与清华“死磕到底”,“就算是参加考研,也要进清华。”她全力准备推免面试,终于拿到了清华直博生的拟录取通知书。
“我一直是坚定了什么就从来就没放弃过,如果没有坚持,就不可能走到现在。”一路走来,白蕊也经历过许多失败和挫折但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
进入实验室后不久,施一公老师请同课题的同学一起在食堂吃饭,白蕊得到了来自施老师的第一句评价“女汉子就得多吃一点”。
“老师对我的第一印象大概是大大咧咧,又比较爱较真。”在实验室的日子里,白蕊把最初的执拗一直保留在工作之中,为了完成一个实验,她可以废寝忘食好几天,在梦里都想着如何推进实验。很快,在白蕊还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她就得到了老师的认可。一次因为实验不顺利,白蕊找施老师探讨,施老师说:“如果你都做不出,我相信别人也做不出来。”
清华大学很多硕博连读的学生,需要5年半到8年的时间才能毕业,而白蕊只花了4年,提前了一年半就毕业了,还获得了清华大学特等奖。
当年劝白蕊不要学生物的高中老师王秋仙看到这个消息特意给白蕊发微信,说自己“差点埋没了一个科学家”。
“其实也是开玩笑,我能走上科研道路和这位老师关系也很大,她做过科研,讲课有那种做过实验的痕迹在,我觉得非常有意思。”提到这段往事,白蕊对当年的生物老师还是充满感情。
博士毕业后,白蕊选择继续追随施一公老师,去西湖大学继续自己的博士后生涯。
“剪接体这个课题是越做越有意思,越做神秘的地方越多。我完成了上一个阶段的工作,但又做出来一些别的更有趣的东西。目前,我觉得只有在施老师的实验室才有能力完成,所以我做这个选择,丝毫没有犹豫。”没有出国“镀金”,很多人不理解白蕊的选择,但对她来说做出这个决定是自然而然的,因为现在热爱的课题需要她留在国内,她就留了下来。对科研课题的探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崎岖但充满挑战,白蕊沉浸在其中,只想更多去了解和探索真相。